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枫叶

        那年秋天,我考上了中专。接到录取通知书,才知道学校竟在峨眉山。去学校前一天,同学朋友纷沓而至,宴罢席散,依依话别。有两个考入师范学校的女生提出了一个浪漫的请求:到了峨眉山后,别忘了给她们寄几枚枫叶回来。我想,这真是小事一桩,便拍拍胸脯,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 于是爬山涉水到了峨眉。从平原到山乡,那感觉自是十分新奇,且不说开窗见山,出门见溪,单就傍晚时分山野的虫唱,山头的夕照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的了。学校周末下午不上课,于是每个周末,呼朋唤友外出游玩是少不了的。可是到了很多地方,就是没有见到过枫叶。眼看秋风萧瑟,秋叶飘零,而我的承诺仍是一张空头支票。

         中秋节这天,我收到一个沉甸甸的信封。信口一开,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逸出来。从里面取出一纸信和一张叠好的小手帕,正是一小撮桂花。信是那两位读师范的女孩写的,告诉我,这桂花是明月下,夜深人静之际,从学校的桂树下采摘的──言辞大为玄乎,而信末一句话道破天机:等你的枫叶哦。

         又是一个周末,我独自一人出游,走上一条以前不曾走过的路。一连翻过几道山梁,沿途采了许多山果和植物茎叶,就是没遇到枫叶。返回时,天色已黄昏。贴近山头的夕阳照得山野一片金黄。在一户山坳人家门前,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坐在门槛上,脚下是一堆刚下树的板栗,她的约七、八岁的小孙子趴在小板凳上做作业,在她傍边的一堆干柴禾冒着青烟,闪着火星──正在烧板栗。我不由停下脚步,告诉老太太,我想歇歇。老太太和善地叫小孙子给我端来一条凳子,又用树枝从火堆中刨出清香酥脆的板栗给我尝。我随手拿起小男孩的课本翻翻,不提防从书里掉下一样小东西──拾起一看,正是一枚枫叶!一枚制成书签的枫叶!我忙问这枫叶书签是从哪来的,小男孩说:“叶老师,我们叶老师做的!”“什么地方有枫叶?”我问。“学校有,我们学校有一棵大枫树!”我惊喜万分,    又问:“学校在哪?”小男孩用手指着远处一座山头,“过了那座山就是。”这时,太阳从那座山头下落,由圆到缺,直到无,于是山那边光芒四射,一片辉煌。山路太远,天色太晚,看来今天是不能采到枫叶了。于是我向老太太请求借宿,老太太答应了。听说我    在城里读书,小男孩插话到:“我们叶老师也在城里读书!”“你    们叶老师叫什么名字?”我不由对这个“叶老师”来了兴趣。“叶    枫!‘枫叶’倒过来的‘叶枫’!”大概怕我搞错,他蛮认真地强调了一下。“真是个好名字!”我想,心头同时掠过一丝莫可名状的奇异感。正待再问,小男孩的父母从地里瓣玉米回来了,我向他们说了来意,男人女人都和善地笑笑,邀我进屋里坐。

        晚饭是玉米粥,饭后,我又向主人问起“叶枫”来。“你说叶枫啊,”小男孩约三十多岁的父亲说,“是个女老师,年纪跟你差不多,有出息得很哩。”他仿佛习惯性地想到了另一个人,停了停,接着说:“我们小的时候,他的爷爷也是在这里教我们。”说着话,他从屋子中间的木柱子上取下一个小镜框,镜框里只有一张五寸大的发黄的黑白照,“你看,就是这个老人家。”我看看(人像已不    很清楚),点点头,示意看清楚了,他才慢慢地把镜框重新挂上,对我说:“他本来是城里人,后来下放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教书,有一天晚上家访回来,天正下大雨,一大把年纪的人,一不小心摔下了岩子……唉!”他叹口气,“是个好人啊。晚上我们打起火把满山找──她也去了”,他指指小男孩的母亲,“找到了,早没了。”屋里油灯很暗,男主人的神情愈加黯淡,他继续认真地讲着,我得知,那位可敬的老人就埋在山里,他的家人年年来扫墓。多年以后的今天,他的从没见过爷爷的孙女──那位叶枫老师──从师范校毕业后,毅然响应“希望工程”号召,来到了这里教书。我还得知,小男孩学校那棵枫树,正是那位老教师生前所植……

        第二天一早,我跟着小男孩来到了学校。在一个山坳里,三间全木制结构的小屋,木格子的窗户没有玻璃;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,却很干净;简陋的桌椅高低不一,但安放得整齐合理。教室前后各一块大黑板,后面的一块办着“学习园地”,画着国旗、鸽子什么的插图。对了,木屋四壁贴了许多枫叶的剪纸──我想一定是那位叶老师的杰作。没有办公室,也没有教师住的地方。(听小男孩的父亲说,学校只有三个教师,两个民办教师是本村人,叶枫寄宿在山民家里,每周回城里一次。)木屋前有一块平整过的空地,大概就是“操场”,学校没有围墙。木屋后面紧靠山坡,的确,山坡上的树林中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枫树,如火的红叶在山风中燃烧着,仿佛无尽的热情在涌动。这时,我突然没了昨日寻找枫叶的那种激情,同时又发现了一枚最珍奇的枫叶──它穿过岁月的风雨,一直燃烧    到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 我问小男孩:“学校好不好?”“好。”“老师呢?”“好。”“想不想新学校?”“叶老师说,好好读书就能进新学校的。”小男孩天真地重复着老师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 我无语。伸出双手接住那一片片飘飞而下的枫叶,象是在凭吊,又象是在礼赞。回校后,我要把它们制成书签,寄给家乡的那两位上师范的同学,然后给她们讲述这个平凡的故事,在大山深处,有一片火红的枫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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